首先让我们来看看《狂人日记》吧。鲁迅写的这位患上了迫害狂型妄想症的主人公,由于他的病态思维,觉得摆在他面前的生活十分可怕,所有的人,包括“赵家的那条狗”和他的亲哥哥,都已串通在一起想吃他的肉;到了后来,甚至连他自己,好像也在他哥哥的哄骗下,吃过他小妹妹死后的几片肉,内心的痛苦无法言状。正因为如此,他的唯一希望,只能寄托于“或许还有没有吃过人的孩子”,所以才在小说的结尾处,大声呼出了“救救孩子”的呐喊。可见,这声呐喊,全都和作品中的社会背景、故事情节、细节描写、人物形象等艺术手段和审美价值密切结合成一体的,水乳交融,血肉相联。丢开了文学作品中的艺术手段和审美价值,还能到哪里去寻找思想意义和思想价值?
作品描写主人公在病中的心理状态,以及周围人们对他的态度,处处显示了作品中互为因果的生动关系,结合得何等巧妙。人们的一言一行,一举一动,实际上都是在那里关心他(当然也有一些看热闹的闲人和孩子),照顾他,为他治病;可是,在他看来,却都是一批青面獠牙、对他怀有敌意的吃人家伙。鲁迅笔下的精神病患者,决不是一个疯疯癫癫、胡言乱语的模式化(或意想化)人物,而有他自己的思维逻辑。只是他的思维逻辑已完全受到妄想思维所控制,以至他自己认为很有道理,实际上却是一种荒唐的病态表现。人们越是关心他,他也就越是认为人们想吃他,形成了无法摆脱的恶性循环。这样的描写,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,悬念迭起,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时时都有一种揪心之感,既觉得相当可笑,却又不能关心着他那可怕的疾病,从而使读者在感情上产生强烈共鸣,获得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。
不仅如此。由于鲁迅的博学多才,见闻宽广,作品中通过主人公的妄想思维,引用了很多“人吃人或接近于人吃人”的人世行为。其中有的来自于民间迷信,有的来自于世俗传闻,例如“用人血馒头治病”、“狼子村的村民吃了大恶人的心肝”之类;其中大多数则来自于古书中“易子而食”,“割股奉亲”的记载。这使主人公的妄想思维,似乎接近于现实生活(这在现代医学上称作为“现实性妄想思维”),从而极大地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和可信性。此外,作品的环境描写中,如“今天全没月光,我知道不妙”、“黑漆漆的,不知是日是夜。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”等等,以此烘托主人公的心理状态,有多么的情景交融,精彩纷呈。再加作品的语言非常简洁生动,运用如是,极富幽默感,用以描绘主人公的病态心理和周围人们对他的态度,着笔虽然不多,无论是主人公或其他各色人等,人物形象却全都神形毕现,跃然纸上——如见其身,如闻其声,如临其境。
上述种种,无不丰富了作品的艺术欣赏趣味和审美价值,并以此完成了作者所要表现的思想内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