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小城。
金黄的油菜花长满田间,清澈的汉江缓缓向东流去。即便是城市,也是并不宽的马路和并不熙熙攘攘的车与行人从小城间穿过。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红砖瓦楼随处可见,老人们坐在路边。晒着太阳,三三两两唠家常。这是老太太们的事。老头子们则坐在一起,端着散发仙毫特有香气的红陶杯,口里叫着:“我这个‘车’吃你的‘卒’。”他们的眼睛盯着那方桌上的“楚河汉界”,赢了的“哈哈”大笑两声,调侃着;输了的,也“哈哈”笑两声,自嘲着。这里的节奏是慢而轻的。
最喜欢坐着3路公交车,轻晃着,轻摇着,听报站员带着软软的地方口音念出“下一站,汉中手表厂,有下车的没有?”车上的几个乘客,或沉思,或低头玩着手机,或和旁边的友人轻声低语……不知不觉中,车子已晃过了午后的骄阳、香樟树投下的阴影、拜将坛前的亭台……
这里很少见到“城市地图”,在城里转悠,全靠问路。操一口略带四川口音的汉中话:“到风景路,吃面皮怎么走?”得到的也是轻轻软软陕南味道的回答。
当然,对这里的爱,不只是小城风景,更是小城的人和故事。
论辈分得唤她一声“太祖祖”。她个子小小,仅到我肩上一点,齐耳银发每天早上都会用梳子蘸水梳得一丝不苟、整整齐齐,方脸、薄唇、深眼窝,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。一笑,脸上的每一条沟壑就漾起来,深深浅浅,里面藏满笑意、慈祥,她的笑总是很天真。我和妹妹回去的时候,她总是站在楼梯口迎接:“回来了哟,回来了哟。“姥爷指着母亲和小姨说:“这是波波,这是媛媛。”她笑了,笑意那么深。“都长这么大了!我还一直以为她们才这么大。”她比画了一下。她是看着母亲和小姨长大的,如今连重孙都这么大了,怎能不感慨?
小时候过年,我都会回去看她,陪她下棋。有时我趁她眼神不好,将她的棋子往回下,她全然不知,只是将输之际,她笑道:“我真是技不如人喽!”她是真的老了。母亲送客人下楼,再返回家里,太祖祖一脸茫然,指着母亲问:“是谁啊?”姥爷忙解释:“波波啊!”“哦,哦,对对,都长这么大了,我老了,脑袋不中用了,记不住喽!”她露出小女孩般天真的笑容。她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,而且越来越严重了,甚至一个小时前刚吃过的饭她都不记得,可年轻时的事,她却记得比谁都清楚。自己是如何与太祖爷认识的,姥爷小时候又是怎样淘气,波波爱吃鱼,媛媛爱吃鸡……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,她都如数家珍,一件一件、一遍一遍抖搂出来。
太祖爷六年前去世了,从此偌大的家里仅剩她一人,姥爷兄弟姊妹三个轮流照顾着。太祖祖嘴里经常念叨着一句话:“老头子呢?怎么不见他啊?”“出远门了,过两天就回来了。”“不带上我,这死老头子。”她常常站在门前,从猫眼里望向空无一人的楼梯,等着,等着。30英寸的老式电视机在放着过去的歌,窗外骄阳正艳……
不论是那个小时候我生活过的地方,抑或那个让我挂念的人,每当我一闭眼,故乡的骄阳,金色的油菜花,缓缓流淌的汉江,老旧的废弃厂房,那幢幢红砖瓦楼,她的笑容,都在梦中回荡。
汉中,我想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