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宝钗是《红楼梦》里极特殊的一个人物。在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大观园里,她是一片荒雪,又静又冷,知道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的道理,所以事事不争,心如雪洞。所谓“山中高士晶莹雪”,大抵如此。
宝钗不是没有人性的一面。第七回中讲到她有热毒,要用冷香丸压制。脂砚斋注解:“凡心偶炽,是以孽火齐攻。”那是她偶有的起心动念、心旌摇曳。与兄长吵架置气,被宝玉讽为杨妃的动怒,园中扑蝶“娇喘微微”的少女情态,在宝玉床边为他缝肚兜,他受伤后情难自抑的心疼之语……诸如此类。但她本质上仍然是“神性”而克制的。为什么寻常少女的举止,在她身上就成了要以“冷香”压制的热毒呢?
正如宝钗与黛玉互剖金兰的一席话,她也曾与寻常女儿家无异,也曾有过贪玩调皮,偷读闲书的天真岁月。然而父亲离世,又有个优柔寡断的母亲与混世魔王的哥哥,家族衰落,大厦将倾,她身为女子,不过少女年纪,就亲自打理店铺、府中大小事,如今借住在贾府,身份又何尝不比黛玉更为尴尬。想必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早已尝遍。脂砚斋写冷香丸:“历经炎凉,知著甘苦,虽离别亦能自安,故名曰冷香丸。又以谓香之可冷得,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。”——生活的真相是如此残酷的,盛衰兴亡、人事变迁不会因为微小个体的抗争而改变,更何况,世间种种皆为过眼烟云,最后尽归尘土,改变又有何意义?读书明理又有何意义?她看到贾府盛极必衰的结局,也看到如探春之类的改革无力回天。那不如一切放下,做愚鲁之人,自闭视听,冷眼旁观。所谓遵守规则,只是认清生活后的一句“算了”。宝钗十余岁的少女,心性已老成至此。
宝钗是冷的。这一方面是种通透,另一方面是“无情”。咏柳絮一回,黛玉宝琴皆作悲凉伤感之语,唯有宝钗,写“万缕千丝终不改,任他随聚随分”。眼前是悲景,她却不凄然,因为世事无常,最终都会消逝,不如淡然处之,何必动情,伤了自己。黛玉宝玉也看得清,但也仅此而已。一个苦兮兮地葬花,一个对功名利禄愤然不平,而宝钗却是真正看破了,所以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。既然生活毫无意义,那么为什么要因此或悲或喜呢?她以旁观者自居,正如她明了宝黛情愫与黛玉的芥蒂,也不过觉得无聊罢了。
另一方面,她面对金钏之死,安慰王夫人: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,十分过不去,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,也就尽主仆之情了。”她是一个对自己的处境也全然看淡的人,对别人更是如此。心中没有波澜是不可能的,但过于当回事就会伤己了。后来王夫人想给金钏做几身衣服裹素,宝钗毫不避讳地相助。她的慈悲不是出于感情,是出于智慧。
这份冷淡自持,一贯袖手旁观的态度,成就了她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的姿态,也是困住她的囹圄。正因为她始终做旁观者冷眼看待生活,极少参与,也从未全情投入,对喜欢和厌恶皆是一视同仁的淡然克制,知道生活毫无意义,所以懒得种花耕耘。那些嬉笑怒骂的人间闹剧,烟火缭绕、热气腾腾的俗世红尘,她亦体会得远没有宝黛深刻——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?”这是一种孤独。连她的死忠粉湘云也抱怨宝姐姐素日里看着与姐妹们亲热,好日子却撇下她们独自赏月去了。她放弃春光,活在雪洞里。这是贾母、黛玉等人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——一个没有执念,没有迷惘,没有期待的世界。但精彩的人生,体验和受伤都是必要的。
曹雪芹高鹗他们终究是仁慈的,留下来面对亲人离散、家族衰落、万事皆空的不是“怎么也短不了咱们的”的宝玉,也不是“他日葬侬知是谁”的黛玉,而是听懂宝玉不详之音,丈夫出家后沉默不语,没有期待,所以破败了也甘心的宝钗。即便如此,她也可以冷静地活下去。知乎上的有句话写得极好:“这是她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事。我想象过,飘雪的日子,远处争吵声哭泣声渐起,小厮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。开口吩咐下人之前,她抬头看了一眼。天空青灰高远,雪花漫漫,飞卷如一个旧春日里的柳絮。”
开始是一片荒雪地,偶尔有植物、阳光,或者是匆匆路过的动物,最后还是一片荒雪地,只是现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