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读完了《长恨歌》,心有余悸,还没从云山雾罩的感性世界里抽离,趁着这种余韵,想写点稍理性的人物评,不知是否合时宜。
这本书是以小说的形式包裹着散文诗的内心,用的不是小说体常用的语言和叙述手法,而是散文体,所以对人物的塑造有诸多留白和诗意的想像,但能挠到人的心里去,像起潮的天气,无法让人痛快地痛,也无法痛快地乐。
王琦瑶,小门小户小康的家庭出身,玲珑剔透,看起来认命,其实一直在跟俗世命运抗争,不走寻常路,甚至有点惊世骇俗。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,她上着女子中学,面容姣好,紧跟摩登,过着结交小姐妹的小日子,她去电影试境,去参加“上海小姐”选拔获得第三名,她有一个死心踏地的备胎,她被高阀包养,成了金丝雀,却用心用情。这就是她的前半生。通篇很少提及时局,外面的大动静与上海的小日子无关;通篇也很少提及她的父母,但读者可以想见那是怎样的父母。
王琦瑶是虚荣的,这种虚荣又透着不甘心的上进,也来源于那个家庭,她在小事上是世俗而功利的,是落地于生活的,在大事上却是看透的,懂得认命和安份守已,但在大方向的选择上不够智慧。所以她对自己的评价也是“我王琦瑶在小事上是最最精明的,但是大事上却总是犯错,而且一错就是大错”。
这样的高起点,或者说,在起点时走岔了一些,遇到一个大转折的时代,也许还能扳回来,像她的女友们那样找个老实人嫁了,过上按部就班的生活,可是她没有。她身处闹市般的弄堂,却离群索居,她仍然貌美,虽然是内敛着的。可供选择的相亲对象只有教书先生,她却像被养刁了胃口,仍惦念过去的光影,也成了可供别人短期悼念的一点旧情和光影。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吸引力法则,在这期间她结识了严师母、萨沙、康明逊等人,这些人出身家第不俗,可都有些失意,也是对命运做不了主的。都是经历些事的利益中人,除了生计,感情也变成了你退我进的旁敲侧击和周旋,其实没有女人会喜欢这样的。三十岁的王琦瑶在面临人生的又一个岔路口时,她仍是选择了岔路。也许主路和岔路并没什么分别,只是选择不同因而风景不同而已,仅有的区别就在于走岔路更辛苦些。也许王琦瑶不够爱她自己,也许是因为看得太透,也许是因为不甘心。她在不可能结婚、没有将来的无望中开始了一段感情,并怀上了孩子,最终生下了她后半生唯一的亲人——女儿。
她的女儿很普通,跟她像姐妹,也像仇人,有时还像竞争对手,都不如外人知心。王琦瑶跟女儿的朋友们做朋友,尽力为女儿谋划工作和爱情,仍是孤独着的,带着旧光影,和旧时摩登。太孤独了,也太识趣了,让女儿的同辈们都心疼她的可怜。尤其是在女儿女婿出国后,那内心的孤寂是可以摧毁优雅的,她结识了“老克腊”和长脚,一位让她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,可终究用黄金都换不回,一位让她碧落黄泉,只为换来几块金条。这个结局看似随意和偶然,其实都是故意和用心的——在了无生趣处寻了个去处。
蒋丽莉是王琦瑶的女友中持续来往时间最长的一位,也是受王琦瑶半世的牵连,这种牵连是错结纠葛的。蒋丽莉家境殷实,父亲是富商,在外另立家室,长年不着这个家,母亲是父亲的发妻,是个愚钝的人。有优越的物质,却没有可以沟通管教自己的长辈,而自身又看了很多爱情小说,因此蒋丽莉长成了任性叛逆极端和梦幻的性格,这个性格可以说是毁了她的一生。她对朋友热心过头,她苦恋程先生,她跟不喜欢的人结婚,她狂热申请入党,而对自己小家的经营极其冷漠。她一辈子无论是做人行事,还是结婚交友都是走在狂热和冷漠的两极,好像从不知中庸为何物,也有一派天真在里面,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情商极低的表现。这也是她早早就得了肝癌的那个因。
严家师母比王琦瑶长几岁,是个活得很明白、得乐且乐的人,她与王琦瑶之间的友谊很有意味,像个酒肉朋友、牌搭子,话说了很多,但都不说尽,重要的都不说,时而攀比较劲,时而围炉夜话,比亲人还亲,其实都只是凑在一起取个暖,一个风浪过来就各自散开,再过个十年半载,也许还能凑到一起说上几句,彼此都成了故人。“女人的友谊其实是用芥蒂结成的,越是有芥蒂,友情越是深”,这话虽并不完全认同,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。
接下来该说说王琦瑶碰到的男人们了。人生的开头时碰到的人也许不一定能陪着到永远,但那纯那真却是永远的,影响也是永久烙在心底的。程先生就是王琦瑶开头时遇到的人,是众多待嫁少女及其父母争抢的婚配对象,因为他会是个“梳分头、夹公文皮包,到洋行去供职的家有贤妻的规矩男人”,而且他本人有主业,还有副业,副业是个新巧摩登的玩意——摄影,因此尽管他没谈过恋爱,却有种阅尽美人、千帆过尽的心态。可他还是遇见了王琦瑶,而王琦瑶只是把他当成了无可奈何时或可供选择的退路。他痴心一片,无可动摇。或者说在中年王琦瑶那里,他还是有机会的,他也是这样幻想的,可他幻想的应该不止是“在一起”,而是“相爱”。所以当他最终确定那个他爱了半生的人对他只有感激时,他就决定再不出现,栖居在城市的高楼上,与世隔绝,直到一个夜晚命运要他像一片树叶一样,从高楼上坠下。
康明逊这个人就像作者对他的着墨一样,一开始是浓墨重彩的一笔,接着色彩淡去只字不提,注定是个过客,除了给王琦瑶留下个非婚生女——薇薇。康明逊是二妈生的,却跟大妈亲,对父亲、大妈、大妈生的姐妹都有求必应、服侍到位,因此是个在利益圈中打滚、心里很有计量的人,也是个自私软弱的人,但心思细腻,让女人感觉很贴心,像可着心剪裁出来的一样。王琦瑶之所以也能吸引到他,也是因为王琦瑶身上保留的旧时代的韵味。TA们虽然年纪都不大,却都像前朝遗老那样,寻找那点怀旧的情结。利益计量地多了,爱情就少了,像张爱玲的《倾城之恋》中一样,这样的两个人的相守得需要大时代的倾城造就,少一点都不成。就像严师母得感谢新中国的政权让她老公不能名正言顺地纳妾一样。
老克腊并不老,却是王琦瑶晚年灰暗孤寂生活中的一小抹亮色,虽然有些闹心,但毕竟能让死水微澜。两人年龄相差四分之一个世纪,一个念旧,旧是芯上的底色,一个怀旧,旧只是表面的装饰色;一个身怀底蕴,一个想探究底蕴。两人会短暂的靠近,会产生共鸣,但毕竟本质不同,那种共鸣也只能是隔着时代的河岸观火,思想也许可以相通,生活却无法相通。寂寞是深重的,不过是想找个人来陪,却在你来我往中变成好莱坞大戏的节奏,自己也当了真,演起了爱怨痴嗔,原来女人一把年纪也会天真,都是寂寞惹的祸。因寂寞产生的感情都是虚妄的,只会落得个更加凄凉的下场。但又不禁假想:如果王琦瑶老的只是面容,不是心,又或者王琦瑶老的是心,而不是面容,那能不能留住年轻的老克腊呢